梅巧玲的戲像和八分書
“梅展”的“出生、家世”部分,陳列著戲曲畫家沈蓉圃彩畫梅巧玲(扮東方氏)、時小福(扮丫環)、陳楚卿(扮王伯黨)合演的二本《虹霓關》戲像和梅巧玲扮《雁門關》里蕭太后的彩色油畫像。從這兩張戲像中,可以看出百年來舞臺上的服裝、化妝的今昔演變。梅巧玲扮蕭太后的發髻頭飾,據說是模仿清宮里后妃的打扮,比較接近現實生活,和今天舞臺上扮的遼邦太后的頭飾,就有距離。
還有派路的不同,如《虹霓關》的丫環,畫上時小福穿褶子。據已故中國戲曲學校校長王瑤卿說:“我演二本《虹霓關》的丫環是按照余紫云的扮相:穿襖子、裙子、坎肩。但余先生踩蹺,我不踩蹺,以后從梅畹華起都是這樣打扮。東方氏也穿裙襖。當然,襖、裙的式樣、花樣,面部化妝,跟著時代潮流和舞臺的燈光而不斷變化,像東方氏的大開臉今天是看不到了。”
戲畫《虹霓關》梅巧玲飾東方氏 時小福飾丫環
梅巧玲所藏劇本《奇女福》(即《荀灌娘》),可能是當年“四喜班”的演出本,與以后的《荀灌娘》劇本對照,也有不少增刪更改。
一本李莼客的《越縵堂日記》揭示光緒八年十一月初七日日記一節: “孝貞國恤,班中百余人失業,皆待蕙仙(巧玲號)舉火。前七月七日驟病心痛死,其曹號慟奔走,士夫皆痛惜之。蕙仙喜購漢碑,工八分書……”
壁間貼著梅巧玲先生寫的八分書一幅:“前身應是明月,詩酒共安樂。”筆法穩練,看得出對漢碑下過功夫。
梅巧玲在接連碰到兩次“國喪”中,“四喜班”營業長期停頓,他就變賣產業,甚至向時小福借錢來維持全班伙伴們的生活。還有靈前焚券、代人贖當等疏財仗義的事跡,早已爭傳眾口。這幾件實物,概括地介紹了他的藝術生活和道德品質,使觀者聯想到梅蘭芳先生一生愛護同業、薄己厚人的美德,以及結交詩人、畫家、鉆研文學藝術來豐富自己的舞臺藝術,這些受他祖父巧玲先生的影響是不小的。
“同光十三絕”中之梅巧玲
3
梅雨田的胡琴
靜靜地躺在紅緞裝潢木匣里一把古色古香的胡琴,50年前,梅蘭芳先生的伯父梅雨田,曾拿它來追隨譚鑫培多年。當時的聽眾認為:叫天(譚鑫培,早年的藝名)的唱腔,李五(奎林)的鼓板;大瑣(梅雨田的乳名)的胡琴,可稱“三絕”。清末宣統三年(1911)秋,梅蘭芳在“文明茶園” (新中國成立后,改華北劇院)第一次唱《玉堂春》,他的伯父用這胡琴,發揮了高度技巧,與梅先生的唱腔水乳交融,有烘云托月之妙,至今老聽眾談起當日情景,都說是“足以極視聽之娛”,而“請醫”時所拉[寄生草]曲牌,本是移植梆子腔的牌子,經他修改后,使入耳目一新,博得滿堂彩聲。曾見戲曲音樂家陳彥衡手抄梅雨田[寄生草]工尺譜,后邊有評語: “此[寄生草]原譜,雨田略為改易,尺寸仍不爽。”梅、陳二位,對胡琴藝術的提高發展上,是起到承先啟后作用的。
三年前,有人找名琴師楊寶忠,用胡琴獨奏錄音灌曲牌,他就到護國寺街梅宅,向梅先生打聽梅雨田的胡琴,希望借來拉一下。梅先生從他領導的中國戲曲研究院的資料室里取回這把胡琴。楊寶忠開過胡琴鋪,有修整胡琴的經驗。首先把筒子上一條裂縫找能手補好,蒙上新皮子,老弓子的馬尾,已經不能用,他安上自己的弓子,燙好松香,就在梅家客廳里拉曲牌試音。他得意地對大家說: “你們聽!聲音多么清、脆、美,但要拉正工調才夠味兒。”梅先生說:“當年舞臺上標準的調門是正工調。我大爺(伯父的稱呼)給我拉西皮,差不多就有這個調門。”這時,梅先生對女兒說:“你唱這把胡琴的調門倒合適,請楊大哥給你拉《昭關》,讓他過一過胡琴癮。”接著,楊寶忠聚精會神地替梅葆玥拉了《昭關》的“二黃慢板”和“原板”。梅葆玖替他們錄了音。
楊寶忠拉完了,還戀戀不舍地鑒賞這把古琴。我就向他請教胡琴的可貴之處。他說:“這把老胡琴,卻不是老尺寸。它的筒子短,只有3寸4分半,一般做筒子的不敢截得那么短。梅老大爺選胡琴固然有眼力,而做胡琴的必定也是高手。它的特點是發音響而不是蓋過嗓子,嗓子也蓋不過它,可算是八仙過海,各顯其能。還有,從擔子、筒子的竹紋、包漿來看,可能比雨田先生的年齡要大些,想不到我給梅家的第四代又拉了一次,不勝榮幸之至。”
以后,楊寶忠借了這把胡琴,還為北京科學音樂研究所(現名樂器研究所)錄了[小開門]、 [夜深沉]等牌子,以及《大保國》、《碰碑》的唱腔過門。
梅蘭芳的伯父梅雨田
4
悲鴻、天女人間
1918年春,詩人羅癭公請畫家徐悲鴻看了梅先生的《天女散花》,有一天,同到綴玉軒來閑話。梅先生第一次見到這位精通中西畫法、風度翩翩的畫師,寒喧一番后,就向他求畫。徐先生說: “我看了你的《天女散花》覺得這個戲就象一幅好畫,打算給你畫天女像,但我對戲是外行,服裝、頭飾……要有實物參考。”梅先生找出一張《天女散花》的戲照,送給徐先生,并對他說:“您照這張像片畫,一定準確,顏色隨您上,不必拘泥。”
幾天后,羅癭公送來這張彩色《天女散花圖》,徐先生還在上面題詩一首:
“花落紛紛下,人凡寧不迷。莊嚴菩薩相,妙麗藐神姿。戍午暮春為畹華寫其風流曼妙、天女散花之影,江南徐悲鴻。”
梅先生對癭公說:“這張畫,開臉參用西法寫真,衣紋、線條勾勒是中國的畫法,部位準確、色彩調和。最有趣的是,面貌像我,而眼睛的‘分眼’又像徐先生自己。請您在畫上也給題幾句,我要寶而藏之。”癭公就在上面題了一絕:
后人欲識梅郎面,
無術靈方更駐顏。
不有徐生傳妙筆,
安知天女在人間。
這張畫,梅先生收在箱子里,始終沒有付裱,一直到1950年從上海回到北京,卜居護國寺街時,才檢付裱畫店,裝成鏡架懸掛起來。如今,詩人、畫家、表演家這三位都先后作古,而癭公的題句,也成為詩懺了。
徐悲鴻繪制的《天女散花圖》
5
《千金一笑》的扇子
梅先生在1916年排演了《黛玉葬花》后,對《紅樓夢》里的人物,發生了興趣。因為《葬花》是悲劇,緊接著就據《紅樓夢》二十三回“撕扇子作千金一笑”的故事,排演了帶有喜劇成分的《千金一笑》,后來又叫它《晴雯撕扇》。因為“扇”在戲中成為描寫的主題,所以梅先生創造了撲螢的身段。旦腳在戲里一般都表演撲蝶,劇中規定情景,往往是春光明媚的季節。《千金一笑》的故事情節發生在端陽節的黃昏時候,當然不能采用撲蝶老套,就想出了撲螢的穿插。螢火蟲比蒼蠅還要小,而且只有夜里才看得見,這樣,就要體會古人詩句“輕羅小扇撲流螢”的意味來琢磨身段。首先要注意到在夜間找流螢,眼神、身段的運用,和日光下撲蝶是不同的:蝴蝶飛得高,身段變化比較多;流螢飛得低,那就得做矮身段。據梅先生說:“這種身段要做得柔軟輕盈,手、眼、腰、腿必須是一個整勁,沒有深厚的功底是不會好看的。”
《千金一笑》上演的前一天下午,梅先生在綴玉軒里找出一把預備晴雯撕的扇子,他覺得兩面空白太素,就在上面畫了一朵牡丹,反面讓姚玉芙寫了幾句詩。梅先生正要在畫上題款,有一位朋友說:“且慢落款,這出戲三個重要角色:晴雯、襲人(姚玉芙扮)都留下紀念,款字應該等寶玉來寫。”正說著,姜妙香走進綴玉軒來對戲,大家都搶著說:“寶玉來了,請落款吧!”姜先生帶著笑在牡丹上代梅先生題了款。梅先生說:“這把普通扇子,經過一番點綴,倒也成為演出《千金一笑》的紀念了,可惜玉芙匆忙中把年份寫錯了一年。”
第二天,演完了《千金一笑》,梅先生對跟包大李說:“那把破扇子別忘了帶回去,換一個扇面,下次好用。”可是大李遍找不得,我的堂兄許伯明在旁邊說:“一把破扇,又不是古董,找不著就算了。”
過了些日子,伯明拿一個手卷走進綴玉軒。梅先生問:“您得了什么名貴的古董?”伯明說:“這件古董是找不出對兒的,晴雯畫的、襲人寫的、寶玉落款,你想巧不巧?”一邊說著,就在書案上打開來,大家都圍著爭看,原來就是那把破扇,并且手卷拖尾已經有了詩詞題跋。伯明就對陳師曾、姚茫父說:“來吧!請你們也給我題詠一番,作為紀念。”
我記得當年在上海初看梅先生的《干金一笑》當晴雯撕扇時,不禁想到《紅樓夢》里一段對話:“晴雯笑道: ‘既這么說,你就拿扇子來我撕,我最喜歡聽撕的聲音。’寶玉便笑著遞給她。晴雯果然接過來,‘嗤’的一聲,撕了兩半,接著又聽‘嗤、嗤’幾聲。寶玉笑著說:‘撕得好,再撕響些。’”
梅先生撕扇的神情,把曹雪芹筆下塑造的嬌憨可愛的晴雯,活現在我們面前。40年如電光那樣過去了,“嗤、嗤”的聲音,似乎還在我耳朵里響著,而偷扇的故事,在當時文藝界傳為佳話,也給這出喜劇點染了色彩。
1956年秋,伯明兄癌病沉重時,梅先生去探病。伯明親手把這個手卷送給他說:“我從前說過, ‘這件古董是找不出對兒的’,珠還合浦,劍入延平,愿你好好收藏。”
梅蘭芳在滬第一次演《千金一笑》舞臺上所用扇子撕毀后 請人重新裝裱
6
昆曲《盜盒》劇照
掛在北京護國寺街“梅花詩屋” (梅先生從1959年起把上海的“梅華詩屋”的陳設家具全部運到北京寓所)的一張照片,梅先生穿著打衣打褲,手執青龍棍,腳心朝上,擺著一個金盒。梅先生常常向朋友介紹這張照片。他說:“當我排演過幾出古裝戲后,就打算唱昆曲《盜盒》 (按明代梁伯龍所撰雜劇《紅線女》第三折是《紅線女夜竊黃金盒》,《盜盒》恐系后來的簡稱)。我的表叔陳嘉梁把家藏的曲本找來,我就演出了這個戲。照片是在照相館里照的,在舞臺上紅線女夜入田承嗣寢室,盜得金盒后,要站在桌上,擺出這個姿勢,唱一句曲子。”
梅蘭芳早年《盜盒》劇照
這是昆劇傳統老身段,沒有扎實的腰腿功夫是難以討俏的。梅先生當時正是盛年,所以能夠做得從容不迫,給人以“美”的雕塑感。以后,梅先生和朋友們根據雜劇《紅線女》改編為京劇《紅線盜盒》,目的在于通過唐朝藩鎮以強凌弱、野心吞并的故事來諷刺當時的軍閥爭奪地盤,連年混戰,民不聊生。劇情是潞州節度使薛嵩聽說他親家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秣馬厲兵,就要大舉進攻,吞并潞州,無計退兵,憂悶小安。他的侍姬紅線自告奮勇,夜入魏營,盜來金盒。田承嗣才知難罷兵,言歸于好。其中有一段臺詞是突出主題的地方。當紅線看見薛嵩終日愁煩,就用話試探他,薛嵩說出心事后,紅線對他說:“方今各路強藩,一個個飛揚跋扈,只圖自己祿位。適才大人之言,也是只管自己疆土,全不念那百姓黎民。就是打退了田承嗣,暴亂相承,也恐非國家之福。”這段念白,是梅先生當時的思想,借紅線口中說了出來。
梅蘭芳《盜盒》扮相改良后劇照
《紅線盜盒》的臺詞、服裝、身段、唱腔,都做了適應京劇形式的創造,沒有沿用照片上擺盒的身段。雜劇《紅線女》的結尾:紅線盜盒歸來,就改換道裝,辭別薛嵩,歸山訪道。而《紅線盜盒》的末場,田承嗣到薛嵩家里要見盜盒之人,紅線對他侃侃而談,描繪了盜盒時的情景,使田承嗣為之懾服。最后,當筵舞劍,結束全劇。
7
《抗金兵》的帥旗
梅先生在“九一八”后,為了激發愛國思想,反對“不抵抗主義”,曾在上海排演《抗金兵》一劇,他約請葉玉虎先生等成立了一個編劇小組,打出提綱后,每星期有兩次聚會,協作編寫,我也參加了這個小組。這個戲是根據傳統的武旦應行的《戰金山》又名《娘子軍》而重編的。當時的角色很整齊:梅先生自扮梁紅玉,林樹森扮韓世忠,金少山扮牛皋,姜妙香扮詞人周邦彥,蕭長華扮朱貴( 《抗金兵》初演時,有詞人周邦彥與梁山好漢朱貴《酒樓對話》一場。內容是從周邦彥口中述說他看到金兵入寇,百姓死亡流離;守土諸將,只知搜刮民財,保全身家,臨陣卻望風而潰,未戰先逃……最后他寫信薦朱貴到韓世忠那里參加金山之戰。新中國成立后,梅先生對這個戲作了整理壓縮,減去了酒樓一場,所以在《梅蘭芳劇本選集》的《抗金兵》里,找不到周邦彥、朱貴的名字了),劉連榮扮金元術,朱桂芳、高雪樵分扮韓彥直、尚德。
梁紅玉在金山擂鼓助戰一場,唱一套昆曲[粉蝶兒]、[石榴花]、[上小樓],這是原來《戰金山》的場子。原詞就很有氣勢,我們做了一此更改,修改后的[粉蝶兒]是這樣的:
“桴鼓親操,煥旌麾,芝蓋沖霄;列艨艟,鐵鏈環繞。聽軍中,喊殺聲高。敢小覷女英杰,江天舒嘯。擁高牙,力撼江潮,秉忠肝,憑赤膽,保定了大宋旗號。非是俺展盡計巧,俺也可千軍橫掃。”
梅蘭芳演《抗金兵》時使用的帥旗與戰鼓
梅先生覺得金山抗金之戰,梁紅玉可算是一面大旗。所以劇本一再提到“旌麾”、“高牙”、“大宋旗號”。以前《戰金山》只突出“鼓”,他認為在《抗金兵》里,“旗”更重要,就自己繪圖,設計了一面帥旗;本身仍照一般帥旗的式樣,紅緞繡花,當中一個“梁”字,只把尺寸放大,旗的兩邊增出十幾條繡花飄帶,每條帶子,長達丈余,還綴上涂鎳的銅鈴。布景搭山坡,上擺描金大鼓。這面帥旗矗立在梁紅玉身后,兩邊的飄帶都懸空吊起,橫里正好布滿了舞臺面。在演出時,就仿佛把觀眾帶到一個旌麾煥耀、芝蓋沖霄、喊殺聲高、江天舒嘯的戰場上。我記得,當年在天蟾舞臺首次演出時,這場戲拉開幕來,就有人拍掌叫好。
梅先生扮的梁紅玉,在山頭觀陣的身段神情,和一般唱武旦的演法是不同的,他突出了這位智勇雙全的巾幗英雄的豪邁氣概。下山后唱[上小樓]曲牌:“眼看這黠虜咆哮,恨不盡掃。挽繡甲跨馬提刀,挽繡甲跨馬提刀,女天魔,下九霄,只看俺威風殺氣戰這遭。”
《抗金兵》梅蘭芳飾梁紅玉
這里的曲調身段和《挑滑車》里高寵下山后的連唱帶舞是差不多的。梅先生正當壯年,又曾同老藝人錢金福學過《鎮潭州》的楊再興,所以手、眼、身、法、步穩練、準確、好看,造成了強烈的舞臺氣氛。
這次“梅展”在一堵墻上陳列著《抗金兵》的帥旗。一位白發如銀的老太太,對著“梁”字注目細看,神色慘淡地輕輕用手撫摸著旗上的繡花飄帶,似乎她曾看過梅先生扮演的宋代抗金女英雄,所以引起她的崇敬和追思。
8
《生死恨》劇照
在“梅展”的一個單元里,上下掛著兩張照片:上面一張是梅先生的便裝照,手托下頦,含著沉憂內結的意態,想見他正處于一個暴風雨到來的前夕;下面一張《生死恨》劇照:韓玉娘用蘭花指托腮凝思,表現了堅定不屈的神情。我們從他溫潤如玉的優美手勢中,還可以聯想到梅先生從繪畫、雕塑等各種美術品中吸取養料來豐富自己的舞臺藝術,向具體表現在手勢中的“美”,更為中外文藝界所稱道。1935年到蘇聯演出時,一位蘇聯戲劇家對梅先生說:“你的每個指頭,可抵一個演員。”當時《仁報夕刊》,拉德洛夫著論說:“梅蘭芳君之手,實為吾人所不悉之表現力之利器。此手自長袖中伸出時,誠如演員自幕中呈現色相,其美麗不啻賞鑒中國之古畫及雕刻。”
梅先生說:“這張《生死恨》的劇照是一位攝影名家在后臺替我照的,他自己認為是得意之作,同時還照了一張托茶盤的身段,也很有神氣。”
梅蘭芳《生死恨》劇照
9
《穆桂英掛帥》的服飾、劇照
展出的《穆桂英掛帥》的服裝:帥盔、印匣,是吸引觀眾流連駐足的。有人說:“一年前,曾看見他捧著這個黃布包的印匣,做出許多美妙的姿勢,而末場點將,披蟒扎靠,抱令箭,揮鞭顧盼,颯爽英姿,令人難忘。”
我記得1959年《穆桂英掛帥》初次演出后,首都文藝界召開一個座談會。在座談時,劇作家翁偶虹就十分稱贊這個戲的唱腔、身段、音樂、服裝等安排得妥帖大方。他認為開幕曲:[南普天樂]、[朝天子]氣氛和諧。穆桂英接印時音樂用[九錘半],有《鐵籠山》姜維觀星的氣魄,青衣打扮穿紫帔,做這樣闊大的身段,只覺得威而不火,在京劇舞臺上是創作,梅先生一個人唱滿了臺。校場點將出場用[長錘],顯得大方穩重。
《穆桂英掛帥》梅蘭芳飾穆桂英
翁先生特別欣賞穆桂英披蟒扎靠時戴的帥盔,迎面綴絨球、帶后兜,式樣新穎而有氣派,看了非常舒服。
《穆桂英掛帥》的服裝,是梅先生自己設計的。有一天,他叫管理服裝的郭岐山先生到劇裝廠去借一頂改良帥盔來參考式樣,朱季黃先生看見了不贊成,他說: “改良帥盔,好像消防隊戴的帽子,不如仍用七星額子。”梅先生說:“楊金花也戴七星額子,雖然穆桂英披紅蟒、扎紅靠表現了她的身份,但如能改戴帥盔,氣派更要大些。我想做一頂試試看,如果不好看再改用七星額子。”就和劇裝廠的幾位同志反復研究,經過幾度修改,前面的絨球仍帶有七星額子的意味,而又完成了帥盔的樣子,觀眾都認為適合穆桂英的身份。
《穆桂英掛帥》梅蘭芳飾穆桂英
第一天演出后,朱季黃對他說:“你設計的帥盔很成功。但您近年身體發胖,靠肚子顯得凸出。”梅先生說:“那有辦法。”就叫郭岐山把前面靠肚子里的棉花抽出來。再演時,果然腹部就平了。
《穆桂英掛帥》演出后,梅先生很愛這個戲,他在北京市區各劇場,郊區的工廠、人民公社、部隊、學校以及天津、濟南、張店、淄博等地演出時,《穆桂英掛帥》演出的次數比別的戲更多。
10
梅華詩屋
現在武英殿的建筑和清代不同,辛亥革命后,清廷遜位,把外朝的太和、保和、中和、文華、武英等幾個大殿讓出來。民國三年,朱桂莘任內務總長時,為了舉辦古物陳列所,就把武英殿和敬思殿打通,利用隔開的院子,建一過廓,變成一種工字式的建筑了。“梅展”只用了武英殿的舊址,并在凸出的過廓里,布置了“梅華詩屋”。梅先生在北京書房里掛的是“綴玉軒”的齋額。 “九一八”事變后,遷居上海馬斯南路,就懸掛金冬心隸書“梅華詩屋”。這幅齋額是當年馮幼偉先生逛琉璃廠,在古肆買來送與梅先生的。梅先生在這間書房里,編演了反抗侵略的《抗金兵》、《生死恨》,蓄須杜門,度過了他一生中最艱苦的歲月。
凡是到過上海梅家故居的人,看到展出的“梅華詩屋”都會有人琴之感。靠墻犄角的兩列長書架上,依然陳設著瓷器古玩和中西書籍,壁間掛著“梅華詩屋”鏡架;還有湯定之畫的墨松大橫幅,這幅畫是1935年,梅先生訪問蘇聯,漫游歐洲歸來后,湯定之畫了送給他的。梅先生認為筆力蒼勁,氣勢縱橫。
“梅華詩屋”之墨松圖
沙發前面一張紫檀炕桌,桌面上竹刻留青陽文通景山水,峰巒層疊,樹石茂密,柳下停舟,水榭遠眺,絕好一幅江南風景。畫意渾厚,刀法圓熟,看上去是明末清初名工巧匠的手筆。30年前,梅先生從公主府里買來后,擺在書房里,曾為不少愛好雕刻的中外朋友所摩挲欣賞。有一次,梅先生在北京無量大人胡同“綴玉軒”里開茶會,招待來華游歷的外國藝術家。座中英國公使藍博森的夫人愛好中國文物,她仔細賞玩了紫檀炕桌的竹刻書畫圖。當看到桌面上擺著茶具,就對梅先生說:“瓷與竹都是堅硬的,磨擦日久,恐有損傷。”梅先生認為她的話有道理,但如果鋪上桌毯,就看不見這幅竹刻山水。于是訂做了一塊玻璃板,四角用厚氈墊高,罩在桌面上。這樣既能觀賞,又避免了磨損。
書架旁邊,紫檀琴桌上,左右兩盆萬年青,當中擺著一座梅先生少年時的銅質造像,這是1919年他第一次出國到日本表演時,三越吳服裝店贈送的。
靠窗擺著一張大書桌。梅先生初搬進馬斯南路寓所,書房是曲尺式,我的堂兄許伯明,照凸出一塊的尺寸,訂做了這張書桌送他的。這張桌上和往日一樣,擺著筆筒、硯臺、筆洗、畫碟、臺燈、玻璃花插……使人聯想起梅先生臨窗揮灑,畫出了妙相莊嚴的佛像,含情凝睇的美女、彩色繽紛的花卉……如今掛在壁上的“達摩面壁畫”、青松、紅梅等幾幅遺墨,是他在抗日戰爭時期,杜門繪畫,寓意遣興之作,就是在這張書桌上畫的。上面都題了雙關的跋語。《達摩面壁圖》上寫著一偈:“穴居面壁,不畏魍魑。破壁飛去,一葦橫江。”可以看出梅先生在那種艱苦環境里,還是充滿勝利信心,十分樂觀的。
梅蘭芳及家人弟子在梅華詩屋合影
梅華詩屋入口處,掛著一幅北方名畫家為梅先生祝壽的合作畫。上面羅癭公題出:“植支枇杷,茫父薔薇櫻桃,夢白畫眉,師曾竹石,白石補蜂。”梅先生曾說:這張畫是1920年從上海演畢歸來,舊歷庚申年九月二十四日他生日那天,在綴玉軒里畫的。先畫的枇杷、薔薇、竹石等布滿紙上。輪到白石老人畫時,已經沒有空白,他就對著畫眉鳥的嘴,畫了一只小蜜蜂,好像畫眉要來捕捉它的樣子。當時在座的都交口贊嘆,認為有畫龍點睛之妙。
壁上還掛著蘇繡花卉掛鏡和一對粉彩紅地金字的瓷對,對句是“年年吉慶,事事如意”。這些都是清代官窯廠、織造、造辦處的貢品,掛在武英殿里,也點綴了“本地風光”。
梅先生在北京綴玉軒里從事大量藝術創造,而在上海“梅華詩屋”中表現了堅強的民族氣節。我們還可以從冬心先生題跋里,考證出“梅華詩屋”的原主黃松石、梁梅君伉儷二人,在文學藝術上都是有成就的。冬心在隸書“梅華詩屋”下面,用他獨創的章草隸法結合起來的字體題日:“梅華詩屋吾友松石先生與其夫人梁梅君唱酬之居也。聞之松石云:‘粉黛屏當,筆硯雜陳,不減歸來堂故事。’屋以梅華名者,蓋主人集古句,詠香雪之調為多也。吾恐西湖詩名,不屬之松石而屬之夫人矣。濤江金農并識。”
梅華詩屋齋額
黃松石名樹谷,浙江錢塘人。金冬心也是錢塘人,生于康熙三十六年,卒于乾隆二十九年;黃松石生于康熙四十年,卒于乾隆十六年,比金冬心小14歲,是意氣相投的同鄉好友。
從清代學者嘉定錢辛楣(大昕)所撰的黃松石墓志銘里知道,黃松石曾經創辦廣仁義學,聚書數萬卷,以便利當時的學子,書家張得天(照)認為他的篆隸用筆渾古,可以推為第一手。同時,詩文詞翰,都有重名。
梁梅君是黃松石的繼室,長于文學,善吟詩、工集句,在“萬卷樓”中教她的幾個兒子讀書,往往徹日不倦。兒子當中最有名的就是金石畫家黃小松(易)。黃松石死后,梁梅君親自給丈夫作行狀,長達數干言,委曲真摯。門生故友看了,都感到非他們動筆,不能寫得這樣好。黃小松在山東做官,梁梅君晚年住在兒子衙門里,活到89歲,神明始終不衰。
《閨秀詩話》卷十一里載著一條: “黃小松之母夫人梁梅君女史瑛(字字香),工集句,有寄外梅花詩集句百首,用詩拿齣,傳誦一時……”冬心跋語所說:“蓋主人集古句,詠香雪之調為多也。”就是指的這件事,同時“梅華詩屋”的命名,也找到了根據。還有跋語里引用“歸來堂”的典故,在宋元明三代的文人,都有拿陶淵明《歸去來兮辭》作齋名的。但冬心先生所指,顯然是宋代金石考據家趙德夫(明誠)、詞人李易安(清照)夫婦唱酬之所的“歸來堂”,因為只有黃松石、梁梅君和他們相比才貼切。
梅先生一向喜歡金冬心的書畫。他藏有冬心畫的《掃飯僧》和墨竹,時常賞玩臨摹,自從得了“梅華詩屋”齋額后,就借用這四個字做自己的齋名。
(《憶藝術大師梅蘭芳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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