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?做過19份工作之后,他找到了什么?|專訪胡安焉

日期:2023-05-18 11:58:56 作者:fuli 瀏覽: 查看評論 加入收藏


在胡安焉看來,自己雖然沒什么理想,卻有點“理想主義”。而客觀而言,一個理想主義者,他們相信理想的世界已經存在或即將出現,因而總是提前以那個世界的標準要求自己,即便這種“理想”在被提出之際,其實是以一種脫離現實的面目出現。

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,作者: 胡安焉,版本: 浦睿文化|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3年3月

胡安焉出生在一個典型的“體制內”家庭,父母老實本分,從小到大幾乎沒有給過他什么壓力,但對傳統意義上的道德訓誡抱持著發自內心的認同。而這種認同體現在家庭教育中,就是要求孩子從一種“真理”的角度看待事物的價值,將正直與無私的克制精神視為日常小事的行為準則,“不要犯錯”。于是,在道德正確與否的判斷上,胡安焉常表現出一種超出均值的敏感與自律,以至于在處理某些事務時,顯得“遲鈍而笨拙”。

1999年,他開始了籠統意義上的第一份工作,被學校安排去一家四星級酒店做實習服務生。當時排班表上有一種“兩頭班”,即上午做四個小時,下午休息,然后晚上再上四個小時,由于需要花費雙倍的通勤時間和費用,沒有人愿意上這個班次。

而公平起見,領班給每人每月都排了同等天數的“兩頭班”。一次,一個同事因為家里有事,想和他調班,并提出先用自己的“兩頭班”和他換一個普通班,之后再換回來。胡安焉覺得這樣太過斤斤計較,就隨口說“不必麻煩了,也沒什么區別,反正下班后也沒事”。誰知對方卻當了真,幾天之后又提出換班,且這次甚至沒有任何具體理由,“既然你覺得它們沒區別”。

廣東省某招聘墻。圖片由受訪者提供。

之后的幾年,同樣的事情以不同的面目接連出現在胡安焉的生活世界。會有人在他和客人交談時把他支開,然后搶走這單生意;夜校的課程和加油站排班沖突時,他不敢和主管協調,爭取自己的權益,擔心這是尋求特殊待遇,對其他同事“不公平”……那段時間里,胡安焉想不通,“人為什么總要斗來斗去”。每一段工作也都做不長久,他對人與人之間無法避免的紛爭感到怯懼。

盡管原因可能很簡單,因為利益。他嘗試讓自己站在每個人的角度,發現各自的選擇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,“而人只要有私欲,就很難不露出丑態”。但這些都曾讓彼時的他生出過幾分幻滅感,這種幻滅感近似于,“你突然某天發現,謊言不是真實的”。

為了逃避的流亡

這些工作中,胡安焉做得最久的是在廣西南寧的一家女裝店,前后差不多兩年多的時間。倒不是對工作本身更加適應,更多是因為他投了錢,是合伙人之一。而那段時間中發生的一件事,近乎直接推動了他轉向寫作。

2009年的一個下午,他獨自在店里看店。一位女顧客腳步遲疑地走進店里,四處打量卻又佯裝鎮定,手臂上還挎著一個大得怪異的挎包。她是商場的“老顧客”,被商鋪的店家私下里喊作“瘋女人”,胡亂搭配的衣著、多變的表情舉止都讓周圍人不太敢靠近。胡安焉回憶說,她常來商場閑逛,但那天是第一次進到他的店里,一并進來的還有周圍店主暗暗投來的目光。

那女人進店后在衣架前翻找,詢問能否試穿一條牛仔短褲。胡安焉記得,那天他反倒覺得這個女人很親切,“可能是因為那時周圍加諸她身上的惡意我很熟悉”。得到應允后,女人抬腳就將褲子套在了身上,甚至沒等胡安焉將她引向試衣間。然而這只是個開始。她隨即又將第二條、第三條套在了身上,胡安焉幾乎下意識地伸手阻攔,卻迎上女人有幾分驚恐的目光。

胡安焉當時就愣住了,眼眶也有些濕潤。“從她的臉上,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——驚慌、不安、被周圍人不懷好意地圍觀,腿上還掛著三條牛仔褲——只不過我還有力氣遮掩,她卻就這么袒露出來。”

胡安焉在廣西南寧與朋友合伙開的女裝店。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。

最終,她買下了其中一條短褲,從挎包里掏出皺巴巴的錢,然后一張張捋平,給了正好合適的數目。胡安焉記得,直到那女人離開店鋪,她的臉上仍然帶著一種恐懼。那副表情給胡安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“如果我摘下面具,表情大概不會比她‘正常’到哪兒去”。那件事情讓他開始反思,自己的生活是否也在渾然不覺中脫離了軌道,在虛無中變得麻木。

在女裝店的最后幾個月,胡安焉會帶一些小說放在店里,沒顧客的時候翻出來看看。也是從那時起,他逐漸接觸到塞林格、雷蒙德·卡佛、理查德·耶茨等人的作品。塞林格筆下那種純真的幻滅曾在許多個午后令他恍神,書中的人物大多是一群早慧的“小大人”,他們過早洞察了人生的虛無本質,依然將獨屬于兒童的那些東西帶進了成年期,也因此經歷了失落與迷茫。那是一種跨越地理與時間的遙遠的共鳴。

胡安焉說,那段閱讀經歷帶給他許多觸動,“但回過頭看才發現,打動我的其實是我的生活,那些作品只是觸發了我對生活的感動罷了。”胡安焉極少在周圍人面前袒露自己,幸好當年那些無法消化的情緒都得以在文字中慢慢揮發掉了。

離開南寧后,他想要逃出原來的軌道。現實的世界四處碰壁,虛構似乎就成了眼下唯一的出路。為了逃避,他開始寫作。盡管他承認,這個初衷聽上去,并不是什么“好”的出發點。

在打工與自由的對立之外

胡安焉不是真名。

說起這個名字,胡安焉稱,只是個“文字游戲”。“胡”就是文言里的“為什么”,“安”和“焉”都是疑問代詞,連起來是三個疑問代詞疊加,也是在問,何以安心。

2009年末,胡安焉從南寧回到廣州,帶著開女裝店攢下的六萬塊錢,決心開始一段全心投入的寫作。差不多有三年時間,他閉門不出,每天基本就圍繞讀書和寫作。與此同時,為了緩釋“入行”太晚的尷尬,他還在黑藍文學論壇做小說版的客座版主,參與網刊的編輯工作,選作品寫評語,讓自己浸入在那樣一種氛圍中“學習”。

對現實的逃避反讓他成為“現實主義”的信徒。那段時間,他對小說的“真”有一種執念,苛求從完全的現實經驗中獲取寫作的素材與養分,但內核卻是對現實的厭惡。寫作的動力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磨損,隨著銀行卡的余額見底,他覺得這樣不行,需要一種“異質生活”去自我更新。

于是,胡安焉將家搬到了云南下關,在一個村子里租了間房間,擺地攤賣文具,也開過小吃店。那幾年,他逐漸恢復了一種心平氣和的快樂,不再將生活全部的壓力扔給寫作,很少再正襟危坐地打開電腦,而是腦子里冒出什么想法就隨手記錄下來,常常邊擺攤邊寫,或是邊走邊寫。段落長短不一,內容也從寫實流于想象,“那時寫作對我來說,接近于自娛自樂,既沒什么壓力,也沒什么追求”。

胡安焉在云南下關擺地攤。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。

心平氣和的日子里偶爾也有“劇烈”的快樂。有一年在上海,他和文學論壇上的兩個朋友聚會,席間輪流朗讀各自喜歡的作品。胡安焉選的是伍爾夫讀《皮爾金頓夫人回憶錄》后寫的一篇讀后感,被收在《普通讀者》中。

皮爾金頓夫人生活于300年前的英國,是彼時一個沒落貴族家中的婦人,她結了婚又被丈夫拋棄。據說那次離異源于一場可笑的“烏龍”,皮爾金頓夫人將一男性在家中留至深夜,但原因其實是,她想要和那位先生借一本書,但對方不愿意借給她,勉強同意在旁等她看完再收回。被丈夫拋棄后,皮爾金頓夫人獨自撫養兩個孩子,生活艱辛而坎坷,最后因拖欠房租被關進監獄。在不斷下墜的一生中,寫作幾乎是她為數不多的支撐。

初讀時,胡安焉被皮爾金頓夫人內里生發出的那種戰斗力感動得哭了。在那篇文章末尾,伍爾夫寫道:

“她喜愛莎士比亞、認識斯威夫特,并在一生的歷險過程中經歷溝溝坎坎,反復無常時仍然保持著樂觀的精神,保持著女士的那份教養,那份勇敢。這種精神、教養和勇敢在她短暫一生的最后日子里,讓她能夠談笑風生,能夠在心死之時喜歡她的鴨子及枕邊的昆蟲。除此以外,她的一生都是在傷痛和掙扎中度過。”

“她喜愛莎士比亞、認識斯威夫特,并在一生的歷險過程中經歷溝溝坎坎,反復無常時仍然保持著樂觀的精神,保持著女士的那份教養,那份勇敢。這種精神、教養和勇敢在她短暫一生的最后日子里,讓她能夠談笑風生,能夠在心死之時喜歡她的鴨子及枕邊的昆蟲。除此以外,她的一生都是在傷痛和掙扎中度過。”

這些年,胡安焉常在日子吃緊時找一份工作,也在手頭略微寬裕時重新寫作。他開始將工作與生活分離,不再在工作中尋找意義。他坦言至今自己都沒能兼顧工作與寫作,工作中的情緒損耗和精力盤剝會極大地干擾寫作語感,他不得不在休息時間療愈放空,排解負面情緒。但寫作仍然幫他一次又一次精神抖擻地投入生活,借此保持對生活的敏銳與好奇。

對胡安焉來說,閱讀與寫作曾讓他短暫跳出了打工與自由的對立。“在有限的選擇和局促的現實中,我越來越感覺到生活中許多平凡雋永的時刻,要比現實困擾的方方面面,對人生更具決定意義。”

新冠疫情之初,封控在家的胡安焉重新拿起許久未動的筆,寫了幾篇日記,想恢復筆觸,其中就有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》。胡安焉回憶說,那篇只寫了半天的日記,好像一夜間就“莫名其妙”將他推到了臺前,于是有了三年后的這本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。

最近涌現的“底層作家”?胡安焉并不覺得這說的是自己。對他而言,寫作,并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事情。

“我寫的不是‘流動的盛宴’,

我只是在送快遞而已”

新京報:胡安焉這個名字開始被更多人知道,大概是在2020年,你在網上發表的那篇隨筆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》,以第一人稱的視角,記錄了一個夜班理貨員的生活。那篇文章的走紅對你有什么影響?

胡安焉:現在想起來,我仍然覺得很意外。當時那篇其實只用了大概半天就寫完了,還配了很多照片,主要是想給在德邦的十個月留個紀念,就是一個回憶或者說自我檢視,是寫給自己的,而不是為了寫一個作品,或者有什么東西要表達。后來陸續有人找到我,約我繼續寫德邦夜班這類文章,他們問我還有什么工作經驗,再往后,才慢慢有了這本書的雛形。

但這個時候情況就不一樣了,我不再是寫給自己,而是寫給約稿方所面向的讀者。這就和寫《德邦》那篇時的心態很不一樣,我需要去想“怎么寫”。我開始有意識地去學習和借鑒,比如那段時間我看了彭劍斌在貴州跑業務時寫的《不檢點與倍纏綿書》,還看了一些別的,但實際上能借鑒的很少。花的工夫越多,越難動筆。因為只要你開始想把這個東西當成作品去展現,就會在落筆時和敘述本身的語感有沖突,那些花哨的語言、復雜的結構和內容本身無法融合。畢竟,我寫的不是《流動的盛宴》,大家聚在一個沙龍圈里談人生、談理想嗎?不是這樣的,我只是在送快遞而已。

《不檢點與倍纏綿書》,作者: 彭劍斌,出版社: 單讀 / 鑄刻文化|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年11月

新京報: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這本書出版后,在豆瓣等平臺引發了不少討論,你會去看讀者的評價或留言嗎?

胡安焉:四月中旬前都有看,當時比較忐忑和在乎,后來評語多了,加上我忙起來,就沒再看了。坦白講,我覺得其中的很多“喜歡”很可能是錯位的,是一種自我投射,或者說某種文化投射;而很多批評也是錯位的。對于大多數創作而言,文字也罷,電影也好,音樂也好,真正能稱得上“知音”式的讀者或觀眾,可能是極少數吧。

新京報:這段時間,你也密集參加了很多活動,需要短時間內“深度”接觸不同的人,這會給你帶來壓力嗎?

胡安焉:最近這一個月,我面對的采訪、播客、各種現場活動等,它們對我而言仍然是一種全新的體驗,目前還能帶給我持續的新鮮感。就像以前換工作一樣,一份新工作的開始都是新的環境和體驗,比如在此之前,我還從來沒有進過那種全封閉式的錄音棚,這些可能都在中和負面的感受,不同程度地增加著我的見聞,以及對生活世界更多維的理解。起碼到目前為止,我還在吸收這樣的新鮮感。而且,這些經歷都有很大的運氣成分。更重要的是,我知道它也不會持續很久。至于我以后會如何反思這段經歷,它是需要時間的。

新京報:這個過程中,你可能需要大量地重復自己。你會在某個瞬間產生一種對話的倦怠感嗎?我記得你曾在自述中提到,自己對人際間的微妙關系很敏感。

胡安焉:會的,不少活動的話題設置其實不太允許你暢所欲言。而且大多時候,你去不斷講述自己的過往和想法,的確會有一種恥感。包括在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這本書里,我沒有寫太多關于我的精神世界的部分,比如我今天這種性格是如何形成的,這些都沒有提,沒有多少人真的關心“你是怎么想的”吧,我也不是什么名人。放在更大的圖書市場上,大家更關注的還是“工作”這個標簽,它有共性。

其實這本書剛出來的時候,也沒有什么人聯系我,一直到今年四月份,才陸續接到一些電話。最開始接受采訪的時候沒經驗,我都不太敢面對面交流,每個問題先回復很長一段文字,反復糾結措辭表達,很消耗精力。但怎么說呢,現在這本書它關乎我的收入,我需要這本書的版稅,它曝光度增加的話,我就能有更多時間,更自由地去做我想做的事情,去寫更想寫的東西。還是不要太矯情的好。

體力勞動中的焦慮

新京報:前幾年,《外賣騎手,困在系統里》曾引發了人們對這一行業的關注,意識到時間和算法對個體的傾軋。而這本書中我印象很深的也是,你曾說起在高樓金送快遞那陣子,經常會在工作中陷入一種負面情緒,會煩躁和不滿,感覺到自己正在被工作中的處境一點點改變。如今互聯網上,很多年輕人稱想轉向輕體力勞動,覺得可以減輕焦慮,事實似乎并非如此?

胡安焉:那篇文章我有看過,很多地方我是很有共鳴的。雖然我的工作和外賣員還有些不同,不是每一單都是單獨的一條時間線,但我每天一上班,依然覺得像是一顆炸彈的引信被點燃了,需要在它爆炸之前,把活兒干完。比如每天八點分裝完畢離開站點,八點半我就要看送了幾件,我需要知道這個進度和昨天同時間相比,是快了還是慢了。如果昨天八點半我送了15件,而今天八點半我只送了14件,我就開始焦慮了。之后每隔半個小時,我差不多都要確認一次。有種恐慌在推著你,忍不住要關注時間,你要時刻判斷自己處在怎樣一種工作狀態。

時間久了,我慢慢就習慣用成本的眼光看待時間。當年在我們生活的那一帶,快遞員不包吃住的情況下平均工資大概在7000元,如果低于這個報酬,人員就會流動到別的地方,這個行情是和北京的生活成本和工作強度有關的。假設我每月工作26天,每天11個小時,那日薪就是270塊。拋去裝貨和路上的兩個小時,我就需要每小時產出30元,折合下來一分鐘就是0.5元。這意味著什么?如果派送一個快件平均分到2元,那么我必須在4分鐘內送完一件才不會虧本。再比如一頓午飯要花20分鐘,那么這期間的時間成本就是10元,假設一份蓋澆飯15元,那合計下來就是25元,這就太貴了。

再舉個例子,我對小區電梯的快慢也非常敏感。當年一開始,高樓金的電梯超級慢,等我走了之后,整個小區的16部電梯全換了。其實那個小區年代并不老,也就十年左右,之所以電梯全部換了,就是因為實在太慢了。另外,有些高檔小區那種園林式的設計也會拖慢(送快遞)效率。但即便如此,我也沒有因為意識到時間就是金錢而賺到更多錢,反而陷入了一種看起來既在乎錢,又不在乎錢的狀態里。

新京報:你頻繁地提到“效率”和“成本”,(做這份工作)之前你也很在意自己的“效率”?

胡安焉:也還好,之前我對“效率”的關注就是均值水平吧,但進入這行之后,你就慢慢進入自我內卷的狀態,歸根結底是很怕拖后腿。具體到快遞公司會設置“倉管”這種職位,專門在電腦前監督快遞員進度。如果快到中午十二點,張三還剩20多件,他就拿起電話,不是和你討論“你想怎么樣啊?”,直接就是羞辱性地開罵,讓你想辦法不要每天給站點拖后腿。只要慢了,你每天就要接這樣的電話,哪怕你很忙,然后道歉,表示自己會馬上想辦法處理。這種情況下,你不得不關注時間。

當時我們站點在一個很偏遠的角落,一天平均往返至少五班貨,接駁耗費很多時間。我記得當時全北京有250多個站點,我們站點的時效數據每次都排在200名開外,總部就派下來“欽差大臣”專門監督工作,用軍隊里抓紀律的方式提高效率。其實實際問題并不是出在紀律,但整個系統上下沒有人會聽你解釋,就是每一級層層施壓,最后垮掉的還是下面的快遞員。

紀錄片《零工經濟:App奴役制度》劇照。

新京報:除了和貨物打交道之外,快遞員的工作也涉及到和具體的人接觸,這個過程對你而言會產生情緒消耗嗎?

胡安焉:是的,對人提出請求還是挺讓我覺得難堪的。最不適應的就是向對方索要好評,可如果我不做的話,站點就會搞一個表格,每個人每周的好評數據都會公布出來,周會上好評數較少的人就會被叫到前面公開接受批評,罰做俯臥撐,這太傷害我的尊嚴了,我也受不了這種屈辱。所以我只能服從這套評價體系,但同時又開不了口,我就晚上回家編輯短信,字數還不能超,否則變成2毛一條,成本就增加了,而且還得發給年輕友善、懂操作的客戶。所以后來我就不想做了,對我的情緒損耗太大。

新京報:這種情況下,每天下班后身心疲憊,還會堅持做一些記錄嗎?

胡安焉:基本不會,那時候連書都不想讀。還會產生一些負面情緒,做完就很煩躁,需要去消化排解掉,有時還要靠酒精,或者恐怖片去釋放壓力。不過,人都是復雜的、有彈性的,雖然那時候心里很焦慮,但白天也能和別人正常打交道,不是說一崩潰,就每條線都癱瘓了,也不至于。

新京報:你會怎么看,當下很多年輕人想要轉換職業軌道,對“藍領”工作熱情上升的趨勢?

胡安焉:我其實不太清楚有這樣想法的人,他們原先承擔著的壓力究竟是怎樣的,可能有的人也并不適合傳統意義上的“坐辦公室”,但我也沒辦法給出什么意見,以“失敗者”的身份嗎?我覺得我不是,但我也不是什么成功的過來人,我什么都不是,而且畢竟每個人情況都不一樣。

如果真的覺得原有的環境待不下去了,想要換口氣,那就去嘗試,即便做了之后發現自己原先的認識是有偏差的,那也沒關系,就再去想辦法改變,這就是試錯。無論是否跳出原來的環境,試錯本身都應該是值得鼓勵的,我覺得其實不存在什么一勞永逸的安全感,重要的是在做出選擇前,要想好。

“除了都做過簡單勞動,

我們在寫作上的共同點不多”

新京報:關于寫作,你曾提到最初是從模仿塞林格開始的,或許不同于很多讀者的印象,你對寫作其實是有過相對主動的投入和“練習”的?

胡安焉:是的,除了塞林格,后來我也嘗試模仿過卡佛,他的小說語言是偏實用的,類似新聞報道那種,沒有太多的修辭。這和他所描寫的底層社會的“粗人”也有關,大多數不善表達,和修辭本身是沖突的。總的來說,他們的很多所謂“技藝”是能夠被剛入門的我所直接借用的。

我完全投身自由寫作大概是從2009年開始,我花了很多時間逛文學論壇,讀網友的作品,發評論參與交流。那三年間,我對小說的認識提升的確是很快的。但這些工作也很耗時,每天真正分到寫作的時間也就兩三個小時。到了后來,基本都是我在輸出,而真正有收獲的部分很少,也沒有收入。我的錢也在持續消耗,之前打工攢下的幾萬塊很快就見底了。

新京報:那段時間,當你覺得自己對小說的認知迅速提升,但真正動筆的時間又很有限時,會覺得更難下筆嗎?

胡安焉:的確是這樣的。無論怎么寫,都達不到自己內心的要求,也就是常說的“眼高手低”吧。而“眼高手低”最慘的后果就是,它會非常消耗一個人的寫作動力,時間久了就沒法堅持下去。如果“無知者無畏”,那我就會埋頭拼命寫,雖然可能也是浪費時間,但至少寫出來了。可一旦眼光提上去,就覺得丟不起人。但說實話,想在一兩部作品中達到想要的那種高度,是不可能的。

新京報:那你當時是怎么解決這種內耗的?

胡安焉:沒有解決,就是逃避,暫時不寫了。后來我就去云南做物業,做烘焙店,又去上海做自行車店。大概2015年回到云南后,覺得好像又可以寫了。人其實挺復雜的吧,當年那種自我否定慢慢就被時間沖淡一些,那種動力“春風吹又生”,又冒頭了。沒有什么特別的契機,對我來說,可能就是需要兩三年什么都不寫,讓自己重新恢復那種想寫的狀態,而不是用什么辦法去解決。也可能有辦法,但我沒找到吧。我的寫作中最難的,其實是保持一種中正的心態。

新京報:怎么理解你說的這種“中正”?

胡安焉:可能就是,將生命感受直接兌現到語感之后,不會讓人感到有某種失衡的傾向性或意圖,比如浮夸、煽情、矯飾或油滑等。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全面的分寸感。

新京報:那么作為寫作者,你怎么看自己這三年的非虛構寫作,和此前的虛構創作之間的關系?

胡安焉:非虛構的階段其實更多是幫助我看清自己的本質,這對我之后的虛構寫作而言,它構成了一種最基本的態度。這個態度可能不是小說的情節、人物、或者結構,而是一旦我落筆,我整個的人生狀態就會體現在我的敘述中,這是一種更本質的沉淀。

新京報:這兩年涌現出不少“底層”書寫作品,比如外賣員王計兵的《趕時間的人》,包括此前因為《我是范雨素》一文進入公眾視野的育兒嫂范雨素,今年她也出版了長篇小說《久別重逢》。你會怎么看這些作品被外界貼上的這個標簽?

胡安焉:坦白講,我們也是最近才認識彼此,此前可以說并沒有互相聽說過。之前在杭州的一次活動上,主辦方把我和王計兵安排在同一場對談中,我才去網上查他的資料,看他的書,發現他其實不是公眾認知中的“外賣詩人”。他從2005年就開始寫詩了,而送外賣大概從2018年才開始,也就是說他開始送外賣前,起碼已經寫了13年的詩了,而且他在寫詩前還寫過小說,我不會認為他是“外賣詩人”。而范雨素和王計兵的情況又不太一樣,她家里的文化氛圍很好,她曾經還做過語文老師,但因為養家生計的壓力,才去做了保姆之類的工作。這類標簽更多是圖書市場的噱頭吧。

而我的情況也是一樣的,當主辦方在一些活動中將我們放在一起,可能覺得我們的作品是一類,但實際并不一樣。除了都從事過簡單勞動之外,我們在寫作上的共同點其實不多。不過也沒關系,這樣能夠讓我們被更廣泛的人看到,而當基數足夠大時,那些少數本不會關注我們,但又真正能理解我們的創作的人,順便也被“波及”到了,這個結果就是好的,而且實話說,也有利于我們的經濟回報。

新京報:那你會擔心自己后續的創作,可能會受到這類標簽的局限嗎?

胡安焉:不會,而且我認為,像這種標簽它不會最終定位這個文本。我們的作品在今天可能被這樣歸類,但十年、二十年之后呢?如果它是有價值的,更加銳利、精準的評價會慢慢取代之前有偏差的評判,大家自然會認清它的本質,而這需要時間。退一步講,如果我們的東西的價值不足以保存十年或二十年,那它也自然就會被淹沒,怎么被貼標簽其實都無所謂。所以最重要的,是先獲得接受時間檢驗的“資格”。

新京報:之后會完全投入自由寫作嗎?

胡安焉:現在還不好說,我對未來還沒有具體的規劃。如果我的經濟條件允許,我希望自己還是不要去做那種純粹為了謀生的工作,但如果條件不允許,我也能去做,而且我也能夠調整自己的心態。

新京報:最后,2021年的一次采訪中,你曾提到自己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,是一部關于什么的作品?

胡安焉:這個小說已經是經過不斷推翻后的N.0版本了。我現在的想法是,它會是一個類似獨白的形式,像意識流一樣貫穿,可能沒有具體的人物或情節,描述一種介乎生存與生活之間的生命樣態。

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。采寫:申璐 ;編輯:走走;校對:柳寶慶。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,歡迎轉發至朋友圈。

最近微信公眾號又改版啦

大家記得將「新京報書評周刊」 設置為星標

不錯過每一篇精彩文章~

留言與評論(共有 0 條評論)
   
驗證碼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