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中時,我姐姐跟我一個班的。她比我大三歲,初中畢業了沒事做,一門心思想上學,父親找了聯校的崔主任,就進來了。高考她沒有參加,一是年齡有些大,再就是高中二年沒怎么好好學習,干脆放棄了。我在班里年齡算小的,也還懂事。大點的同學搞對象,玩耍,我不貪玩,也不懂談對象,只有學習一條路。那時候,父親舍得花錢給我訂報刊,就連《中國語文》這樣專業性非常強的刊物都訂過,可見其良苦用心。我讀了很多課外書籍,尤其喜歡當代文學。
1979年的高考是在附近的光華中學舉行。光華公社離我們村有30華里路程,必須提前一天去。如何進的考場,考的什么,都已忘卻。現在只記得考試間隙,一幫子考生在考場附近的河灘,玩耍,閑聊,嘻嘻哈哈。幾個象棋愛好者,擺攤下起了象棋,大家圍在一起,看下棋,像集市一樣。這一幕記得清楚,下棋的考生比我年紀大。我不明白的是,他們高考了還有時間下棋。象棋是隨身帶的,還是現場買的,至今是個謎。
時間不長,成績出來了。落榜是自然的,學校推光頭也是意料之中的事。好在鄉寧縣一中復習班把我錄取了,同時錄取的還有幾個,對我來說是最好的結果。公社高中似乎也有了幾分面子。自己那點墨水,再不好好復習,上大學純屬天方夜譚。
1979年秋天的一個黃昏,父親帶我乘坐了一輛拉兔子的汽車,從光華進了鄉寧縣城。到了一中時,學校所有的教室燈火輝煌,亮如白晝。我好羨慕這樣的地方啊。公社中學時,一到夜晚,僅有的一排教室,那點微弱的燈光,被周圍大片的黑暗遮掩得可以忽略不計。黑暗是鄉下夜晚的主宰。這時候才明白了一點,公社高中的氣場遠遠不夠,嚴格講,它本身不具備學府的必要條件,它是“學制要縮短,教育要革命”的產物。
二弟當時已在鄉寧一中上學,我又跟二弟成了校友了。想起這些挺有意思的。公社上高中跟姐姐一個班,一塊待了兩年。現在到了鄉寧一中,又跟二弟在一起了。我是復習班,他是高一生,吃飯在一起。他中考結束后,在家里沒事,給自己打了一只木箱子。到一中報到時,帶著這只箱子。想不到還發揮了重要作用。
當時的條件艱苦,有些學生吃不飽飯,甚至偷吃別人的食物。父親給了我們一筆錢,補貼伙食。縣城西關有一家小飯店的饃饃、餅子不錯,成了我倆伙食補貼的定點采購點。一次購買幾天的量,回來放在箱子里,吃飯時加一兩個饅頭或者餅子,不能放開吃,七八成飽即可。這只箱子有沒有被某偷吃的同學撬開過,已經忘卻,只是別的同學食物丟失后在宿舍指桑罵槐,大家都知道是某某所為,只是不好點破。
那時候的糧油供應沒有放開,上高中時,把家里的糧食拉到公社糧站,糧站驗收后,糧票打到學校的賬上,學校發飯票給我們,憑飯票到灶上吃飯。一中復習也一樣,要把糧食交到指定糧站。有個本家叔叔在縣糧食局工作,我的糧食手續不知遇到什么麻煩,找本家叔叔幫忙解決。想不到這位叔叔脾氣暴躁,三錛兩斧子跟對方吵翻了。有句話我記得清楚,他說對方:“他的糧食都交了,你不給辦,是要貪污嗎?”一下子把對方激怒了:“就是不辦,你要咋地?”本來是個小事弄成大事了,本家叔叔一氣之下也走了。后來怎么處理的已經不記得了。那年代想多吃都不允許。
每次打飯,學生們拿著飯盆排隊往掌勺師傅跟前移動,目光老早就盯著那把翻動的長勺子,心里直盼望輪到自己時,師傅能開恩,哪怕稍微撈點稠的,饑餓就這樣籠罩著我。公社高中不存在這個問題。每周回家一次,母親蒸上一鍋窩窩頭,周日背上沉甸甸的背包往學校走,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,高興地唱著小調。現在想起來,那不是去上學,純粹是消費干糧啊。
鄉寧一中的師資很厲害,其中外地的三位右派分子最為有名,被稱為權威。物理老師林耀坤,俄語老師吳宏義,語文老師徐同。我復習時,林耀坤已經調走了,吳宏義還在。吳宏義老師的課帶得好不好沒聽過,歌唱得好,跟廣播電視里放的一樣樣的。當時,學校廣播里每天定點播放李光羲演唱的《祝酒歌》,還有女聲《紅梅贊》等大紅大紫的歌曲。吳宏義老師的歌不比李光羲差,他經常在化學老師趙文宗的辦公室唱歌,趙老師板胡拉得好,倆人配合得天衣無縫,宛若天籟,這是我這個鄉下來的孩子從來沒有見識過的高雅。心中揣想,真是不一般的學校啊,什么人才都有。
學校處在鄉寧縣城的最西端,旁邊就是川流而過的鄂河,那時候還有水,不大。學校依山而建,最高處是結義廟。復習班的學生住在廟里,一抬頭,看到南山上高高矗立的文星塔。據說,這是為鄉寧出過的名人而修建的,沒有上去過。日日望著那座塔,心中的夢想若隱若現。大學誰都想上,不一定誰都能上。考不上大學,走師范學校也是不錯的選擇。農村的孩子跳出農門就是成功,師范畢業生當老師,就成了公家人,端鐵飯碗,永遠離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。
復習班的班主任老師閆晶,個子很高,頭發花白,絡腮胡子估計隔天不刮就能彌漫了那張稍顯削長的臉。閆老師帶地理課,左手寫字,每次上課,拿一支粉筆在黑板上“唰”地畫出一個圓來,世界地理課就開始了。閆老師左手畫圓時,明晃晃的手表會隨著衣袖的下滑而顯露出來了,多少會分散學生的注意力,不過,很快又會被冬季風、夏季風給帶回來了。閆老師話少,面冷,給人以距離。走近他時,能感受到心底的柔軟。語文老師是郭之瑞,個兒不高,戴著高度近視鏡,開口就笑,面若桃花,襄汾人。山西大學畢業,古文底子厚,普通話說得很好,講課時的后音很長,抑揚頓挫感強,非常儒雅。數學老師董煥章,也是高度近視,由于眼睛近視,總愛瞇眼,喜歡抬頭看天,有種仰天長嘯的氣派。腿有點拐,走路不平。講課時表情豐富,能把數學課講出藝術感來,也算厲害的角兒了。老師的配備上,應該算豪華陣容了。
第二次高考,我還是落選了。從公社高中過來的幾位同學,有一位考上了山西師范學院,其他幾位去了隰縣師范學校,我差幾分沒走了。心中的氣餒,如淤泥一樣無法排泄。
責任編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