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要走出這山旮旯旯去北京

日期:2023-04-25 11:41:30 作者:fuli 瀏覽: 查看評論 加入收藏

我問姥姥回呀不,她不說話,臉朝著十二連城那邊。故事我們從小就聽膩了,說牛灣村有個人得了寶貝,扔顆花生進去,是一盆;扔顆玉米進去,也是一盆;扔個銅板進去,還是一盆。原來是個聚寶盆。這人要出門,怕被人搶占,就把盆埋在山上,在上面栽了一棵柏樹,將樹梢梢朝左扭了一把。誰料等他回來,漫山遍野全是柏樹,樹梢梢一律朝左。這些我長過十歲就不信了,要不為甚十二連城是十二連城,不是一百連城呢。我大聲又問了一遍,姥姥還是沒動,我就不問她了。

我兒問,老姥姥有八十了嗎?有九十了嗎?有一百了吧?我不理他,撅起屁股朝坡上推車子。斜坡上去有棵老柳,渾身都綠了,枝條垂下來,被一個灰小子拽著,另一個用小刀割,見著我,喊姑姑我們要擰柳哨。我把車子鎖在大門洞,踮起腳尖扯了幾根扔過去。他們呼一下跑遠了,我兒跟在后頭,不一會兒就變成個小點點,消失在灰土路。

院里亂紛紛的,到處是人,七眼窯中的一眼鎖著,另外六眼的門簾挑起,露出六個黑洞洞,不知誰吼了一句三女回來了?我嗯了一聲,沒細回聲。我娘正拉風箱,被我的黑影子遮了臉,說不年不節的,你回來做甚?我說我想通了,回來跟老大說一聲,我要去北京,當保姆就當保姆,伺候人就伺候人。娘問乃成能行?我說他愛行不行。

爐灶上搭只頭號大鐵鍋,直徑一米五,正冒熱氣。我揭開鍋蓋,籠屜木制,形狀半圓,空出鍋邊一尺,一防溢鍋,二是簡便,舀米湯舀燴菜不用來回提。米粒翻滾,蒸汽裊升,一籠屜山藥紅薯剛被蒸軟皮。我說餓死了,有甚吃的?娘說有吃的能輪到你嗎?家里大小二十幾口,甕里的黑豆都被偷出去換了豆腐餅子。我說誰讓你生九個,你像姥姥一樣只生兩個不好嗎?娘說生兩個還有你嗎?以前社會沒辦法,懷上就得生,又不能在尿盆里溺死。我說你就是頭發長見識短,怎么就不能溺死?還能掐死、悶死、打死,你就是沒有武則天狠。你要有那么狠,當初上大學的就是你,去北京工作的就是你,看大彩電的就是你,你就是城里人、上班人、公家人,何至于把我們都生在這小溝溝里,受一輩子罪。娘說早知道你這么說,我先把你溺死。

天窗上漏進來三條光,浮在窯頂閃,我一前一后晃身子,拉得風箱呼呼響。六年前姨回家探親,我就坐在這里看著她,藍滌卡西裝板板正正,腰是腰,胯是胯,褲縫尤其筆直,別人進門先上炕,她不,先舀水,問就用這個盆洗嗎?怎么這么臟,洗衣粉來回洗涮,最后把手浸進去,還用香胰子搓手。怪不得她那么白呢,頭發用發卡別在腦后,顯得耳朵尤其白。我看呆了也聽呆了,她說毛巾得一人一塊,擦臉和擦手擦腳得分開,洗臉盆和洗腳盆也得分開,拉完屎不能用黃土塊擦,女人來事兒不能用柴灰爛棉花套,不衛生。天神爺,衛生是個甚?二姐說你去一回姨家,就知道甚是衛生。衛生就是家里沒有土,外面也沒有,一點也沒有。我說沒有土咋種地?不種地吃甚喝甚?二姐說人家吃商品糧。商品糧不是地里種出來的?第二天一早,姨就走了。娘說人家嫌不衛生,不習慣。那時我還是小,要是現在,我就把她攔下:你憑甚嫌棄我們?要不是我娘,你能上得了大學?你能嫁得了北京人?你還不是跟我們一樣,一年到頭土里刨挖,被蒼蠅蚊子臭蟲叮?娘說各人有各命,我沒你姨心氣硬。

娘就是綿善。她上學時還沒解放呢,村里辦新學,老師是外來的年輕人,頭發三七開,腰板挺得板直,在黑板上寫好現代詩,小棍子點著一首一首教。她念得好,也歡喜念。可等姨到了年紀,娘就去不成了。村里說各家派一個,你家也只能去一個。姨不吃不喝不睡覺,頭磕在門板上咣當咣當,聽見姥姥說讓你去讓你去,才停了。那年姨八歲,娘十一歲。娘從此紡線織布,長到十八嫁給爹。

我說你傻呀,她哭你不會哭?她鬧你不會鬧?她不上學活不成,你不會也尋死?娘說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要那么鬧,讓你姥姥怎么辦?性格決定命運,娘就活該受罪,活該早早嫁給爹,活該一氣生九個,活該受死。我不能跟她學,我要向命運抗爭,離開這土山土地土圪嶗。當保姆咋的!只要去北京,討吃要飯我都愿意。

鍋一揭蓋,灰小子們就聞到味兒,都從煙囪里爬出來一樣,黑臉黑手朝灶鍋沖,爭著搶著去拿碗,誰也不讓誰,扣碗的柳筐筐被他們拉得東倒西歪。搶完,大人也來了,集體食堂一樣,自己拿碗自己舀飯,炕上腳底都是人,坐的蹲的站的。娘說人多飯香,不讓誰吃也不行,讓我去叫姥姥。我剛出窯,就見姥姥正往回走,身子在門洞里一扭一扭,小小的,弱弱的,一陣風能刮到天上一樣。我說姥姥跟這群灰小子一樣,鼻子長著呢。娘說她襖襟襟里藏有鐘表,會看鐘點呢。隔著門,我見姥姥從窗臺上拿起笤帚。陽光很強,她在光下是個黑影子,不緊不慢地掃。掃完前頭掃后頭,掃完上頭掃下頭,還把小腳抬起來,仔仔細細掃鞋面。這小腳老太太,從北京回來十四年,還這么講究。我兌了點溫水,把臉盆端出去,讓姥姥洗手。她花一樣笑了,把手伸進去。

老實說,我對城里人沒好感。比如姨,好看是好看,懶得很,寡得很,沒人情得很。回來一次,也不問姥姥身體怎么樣,吃甚喝甚,平時做甚,也不問娘拉扯這一大家子,辛不辛苦,勞不勞累,也不幫著做做飯洗洗鍋,就會噼里啪啦挑毛病。茅廁有蛆蟲啦,水里一股死氣味兒啦,窯里有霉味兒啦。一想起北京那家人也一樣,我就不舒坦。可再一想,人家為甚能挑出毛病,那是人家平時活得好,見識多。你隨便拉出個牛灣人讓他挑毛病,他都不知道哪里不對勁兒,生下來就這么過,哪知道文明和衛生是個甚。再說了,我到哪兒不是洗衣服做飯,又想過城里人生活,又想掙錢,不走出這山旮旯旯能行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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