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晚馬二娃的人生被徹底顛覆了

日期:2023-04-20 11:48:49 作者:fuli 瀏覽: 查看評論 加入收藏

回到家,天已擦黑,我四爺已經躺在門板上,二大爺撲在他爹身上哭開了:“爹啊,你咋了這是,你咋不管我了?爹啊,你咋難活哩?你咋疼哩?你咋走得這么著急?爹啊,爹啊!”

四爺是在大同磚廠出的事,磚窯塌方埋住的,刨挖出來已經沒氣了。我們那里的風俗,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回家的。四爺躺在門板上,大門外臨時搭起一個棚子,二大爺就守著棚子跪在他爹身邊,半夜里忽然刮起大風,把棚子刮倒,苫面紙刮飛了,一道閃電照著四爺慘白的臉,炸雷一個接著一個。緊接著,那雨像從天上往下倒一般澆下來。二大爺背起四爺就要回家,四奶死活不讓,她說,人死都已經死了,回家,不吉利。秋天的暴風雨里,任我二大爺趴在門邊哭訴,手指頭肚在門框上磨出血,我四奶也沒開門。二大爺只好把他爹背進了草房里,那一夜,我二大爺哭得嗓子都啞了,之后“打發”四爺的幾天里,二大爺一聲都哭不出來了。當我四爺的墓門掩上的時候,我二大爺一下子暈了過去。

這位“打發”了三個男人的老女人,在處理我四爺的后事時,指揮得頭頭是道,再一次顯出了馬家河村女人們所沒有的那種“雄才大略”。因為我四爺是工傷,磚廠有一筆撫恤金。在撫恤金的分配上,她首先想到那個不成氣候的富栓。“打發”四爺的時候,富栓始終以長子的身份出現,有意思的是,姓了三十幾年“吳”的富栓,改姓了“馬”,以馬富栓的名字被寫在了馬家的“遇事簿(家族名冊)”上。我四奶對著馬家的幾位有聲望的老輩人說:老四走了,撂下我們娘兒們,以后還得咱馬家人照護著。四爺的棺材還在堂屋里停著,看我四爺這個死人的面子,大家都滿口應承:“那是那是,一定照護著!”別看我四奶平時不為人,說話做事占地方,但關鍵時候是能軟下來,幾句話說得大家心里軟融融的。我四爺的撫恤金說好的二一添作五,富栓和我二大爺一人一半。但我二大爺的那份兒錢在我四奶手里攥著。富栓的逼命饑荒來了,還得拿錢救命。眼看家里是蕎麥皮榨油榨干也沒啥了,富栓就失蹤了。

四奶是無論如何不會再供我二大爺念書了,她看好的可是她這個兒子的身架子,在農業社拉練上幾年,又是拿輕扛重的“四大肚”!四奶總認為自己盤算得很周到。她哭著鬧著,把我二大爺從學校叫了回來。她說:“二啊,咱家不比別人家,你爹死了,你哥也沒影兒了,你說我和你嫂嫂咋活,少吃沒喝,你嫂嫂一走,再把金鎖兒帶走,那不是活活把媽的心肝摘了!二啊,你也成人了,媽不指望你指望誰?”

二大爺忍痛離開學校,離開了寬敞明亮的大教室,離開了看好他的老師和同學。在學校的光榮榜上,那個好聽的官名馬大慶永遠消失了,徹徹底底成了馬家河村的馬二娃。

他背著那卷爛鋪蓋,一步步艱難地離開了學校。走一路,哭了一路。在村口我四爺的墳上,撲倒身子,哭得幾次背過氣去。緩過來后,把眼淚擦干,平靜地回到了家里。

回村后,我二大爺一個人住在一間小西房里。喪父之痛,加上失學,我二大爺心灰意冷,一整天不出門,晚上點著一盞小煤油燈看他從學校拿回來的書,我四奶就罵他,嫌他費煤油,說世界上四大沒用就是“鎖子鐵豁關針,茅廁檔子畢業生”。這畢業生指的就是我二大爺。實際上我二大爺還有半年就畢業了,即便不再升學,那時候的高中生也已經是了不起的高級知識分子了。二大爺的那些同學后來都參加了工作,最次的,退休前也是正科級待遇。而他卻被這個搞獨裁的媽害苦了,中斷學業只是開啟了她“坑人模式”的第一步!當然,我四奶的出發點是好的,她甚至是想要得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,用現在時髦的說法就是雙贏,甚至多贏。實際上,依她老人的見識和能力,只會是把事情往黃里攪,臨死的時候,她終于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,咽氣前拉著我二大爺的手說:“二啊,媽把你害苦了!”

富栓失蹤的那些年,我二大爺已經鍛煉成一個很不錯的莊戶人,四奶打量著這個兒子,越來越有我四爺“四大肚”的樣子了。四奶的心又跌到肚里了,自己老來老去終于又有靠了。想到富栓這幾年一去無影蹤,書沒書,信沒信,活不見人死不見尸,真是叫人心焦。煥如隔三差五扔下娃娃住娘家,四奶就有點不放心。

有一天,煥如說:他奶,您看著點金鎖兒,我爹病了,我給去看看。我四奶尋思:你爹病,你又不是個赤腳醫生,你去能頂個啥事?我看是你病了,你是身上得了癢癢病,你是有撓的人了!四奶心里恨得圪憤憤的,牙咬得咯嘣咯嘣的,嘴上卻答應著,好言好語地說:“煥如,你放心看去哇,金鎖兒有我和他二叔哩。你心寬寬兒住上幾天,好好伺候著,等他姥爺好利索再回來。”

四奶雖然厲害,可那是對外人,對煥如是很好的。她把煥如當女兒一般看待,甚至比女兒還親熱,至少表面上看來是這樣的。自己沒有女兒,她是真稀罕煥如。我四奶做啥也盤算得長遠,她想著和煥如婆媳一場,交往下了情分,自己老來老去,洗洗涮涮還得指望煥如。富栓不成氣候,四奶對煥如好,還有一層意思,那就是要用自己的心暖著煥如,要讓煥如生不出其他的心來,她要用情用理說服住煥如,她還要用真金白銀拴絆住煥如。煥如從十八歲嫁給富栓,是婆婆一手調教出來的,對這個婆婆是既怕又敬,還有幾分依賴,她覺得沒主意的時候,婆婆一出現,一說話,不管多大的事情,不管遇到啥情況,自己立馬就硬氣了。日久天長,煥如的做派也有了婆婆的樣子,也厲害起來了,說話咬牙切齒,那臉是說變就變,動不動就尋死覓活地嚇唬人。煥如這一套蠻不講理的勁兒,有時還真是能把人鎮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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